1
卯时三刻的梆子声穿透重檐,我握着鎏金错银的匕首立在垂花门外。螭纹在指腹下硌得生疼,案头那对鸳鸯刀还未开封,刀柄缠着的红绸却已被攥得发皱。新妇房里飘来的沉水香混着雪松香,无端让我想起校场血腥味——柳明舟昨日在演武场抚着她腕间玉镯,广袖扫落合卺酒时,袖底也藏着这股甜腻的香。
"还杵着作甚?"母亲的凤头步摇扫过门框,紫貂披风带起一阵寒风。她布满老茧的手攥住我腕甲,力道不减当年教我骑射时的狠劲,"你当这是沙场?公主的盖头得驸马亲手挑!"
红毡铺就的甬道像条淌血的河,踏过门槛时铜铃轻响。沈梦瑶端坐在喜床上的剪影被十二幅珍珠帘幕切割得支离破碎,凤冠东珠随着呼吸轻颤,霞帔上百子千孙图的金线在烛火里明明灭灭。我盯着她膝头垂落的珍珠流苏,数到第三十七颗时,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——那声音混着她腕间玉镯轻碰的叮当,竟与昨夜柳明舟笛子的尾音重叠。
"驸马当真要让本宫等到天明?"她的声线裹着蜜调的酥油,尾音像冰棱擦过铜镜。我瞥见她绞着裙裾的指尖,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暗处泛着冷光——与她腕间羊脂玉镯的温润截然不同。昨夜那人抚着镯子对我笑时,戏服广袖扫落的何止是酒,分明是我对这场婚约最后的期许。
匕首入鞘的清鸣惊得烛台晃了晃,最后一支红烛爆出灯花,在她盖头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。挑起红绸的瞬间,沉香混着胭脂扑面而来,她眼尾晕开的丹蔻如啼血的蝶。颈间红痕在珍珠帘下若隐若现,倒让我想起今早皇后娘娘沾泪的丝帕——原来"守身如玉"的戏码,早在洞房前就已开场。
"昨夜梨园班的柳公子说,驸马连交杯酒都不屑饮。"她转动玉镯的动作突然凝滞,羊脂白撞上凤冠珍珠,发出细微的磕碰声,"柳明舟的笛子,可比驸马的佩刀动听多了。"
我盯着她身后墙上的《鸾凤和鸣》图,画中雌凤尾羽正扫过雄凤咽喉。指节捏得匕首鞘上螭纹发疼,却见她忽然倾身,珍珠流苏垂落如帘。"驸马可知,七岁那年的雪夜..."她抬手时霞帔滑落半肩,小臂上淡粉色的月牙形疤在烛火下泛着微光,"湖心亭的冰面突然裂开,有个穿玄色袄子的孩童,拼了命把我往岸边推。"
她的指尖悬在我袖笼外半寸,声音裹着不易察觉的颤意:"他手臂被冰棱划得血肉模糊,却还死死攥着我的手...后来高热三日,再醒来时..."话音未落,我已猛地后退半步,靴跟碾碎满地烛泪。
"公主的故事,留着说给心上人听罢。"我扯松被她目光灼烫的领口"
2
晨光如金箔般渗进窗棂时,沈梦瑶已端坐在铜镜前。宫女持着犀角梳篦的手微微发颤,将东珠缀成的流苏簪正。那些圆润的珠子垂落的弧度,竟与昨夜散落在红毡上的烛泪轨迹悄然重合。她起身时广袖扫过妆奁,龙脑香混着茉莉粉的气息扑面而来,指尖悬在我箭袖开裂处半寸,最终轻轻按在鎏金护甲上:"驸马的箭袖线开了,回宫后本宫..."
"不必劳烦。"我后退半步,靴跟碾碎阶前残红。晨露浸润的花瓣在她绣鞋下渗出暗红汁液,金线绣的并蒂莲仿佛在血色中舒展脉络。这场景让我想起昨夜她倚着喜床讲述的冰湖往事,可此刻她腕间流转的羊脂玉镯,分明映着柳明舟抚琴时的倒影。
请安时皇后攥着沈梦瑶的手哽咽,帕子上的海棠刺绣洇着新鲜泪痕。皇帝却独留我在内书房,檀木案上的虎符泛着冷光。他枯瘦的指节摩挲着鎏金螭纹,每道沟壑都与我袖中匕首的纹路如出一辙:"当年你父亲与朕结过指腹之盟。"虎符缺口处被他叩出轻响,"可惜你五岁坠湖失忆,倒让个戏子捡了便宜。"
我盯着墙上《寒江独钓图》,蓑衣客的玄色斗篷突然与记忆碎片重叠。太阳穴突突跳动,耳畔炸开母亲撕裂般的哭喊。雪地、冰裂、还有浸透寒气的衣料贴在身上的触感——皇帝递来的密档里,父亲力透纸背的字迹写道:"承钧已入宫伴读,待瑶儿及笄..."
"柳家父子近日与藩王来往过密。"他用朱砂笔圈住舆图上的湖心亭,红点如溃烂的伤口。窗外突然飘进柳笛声,清越的调子正是昨夜柳明舟为沈梦瑶吹奏的《凤求凰》。皇帝顿住笔,墨汁在宣纸上晕开:"明日让瑶儿带你去散散心,有些话..."他望着我欲言又止,"她或许比朕说得明白。"
袖中密信被冷汗浸得发皱,柳明舟的字迹在晨光里洇成墨团:"瑶瑶见字如晤,今夜戌时,老地方..."我盯着案头未拆封的鸳鸯刀,刀鞘缠着的红绸与沈梦瑶嫁衣同色。可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,分明是被人亲吻留下的印记。
"臣遵旨。"我将密信揉成团,指节捏得发白。皇帝忽然轻笑,布满老茧的指腹抚过舆图某处:"记得幼时你总爱往湖心亭的冰窟窿里扔石子,瑶儿每次都吓得躲在..."他猛地收声,挥袖时带落案上狼毫,墨汁在"湖心亭"三字上蜿蜒如血。
出得殿门,春日暖阳却刺得人睁不开眼。沈梦瑶倚在朱漆廊柱下,鬓边白玉兰沾着露水,像极了她昨夜未落下的泪。她捧着食盒上前时,我瞥见盒角露出半截柳木笛——与柳明舟腰间那支雕着并蒂莲的笛子别无二致。
"阿钧..."她的声音带着晨雾般的湿润。
"公主与柳公子的雅兴,本驸马不便打扰。"我扯下腰间玉佩掷还,翠玉坠地时撞出清脆声响。转身的刹那,听见食盒摔落的闷响,果脯与桂花蜜泼洒在青砖上,甜腻的气息混着她压抑的抽气声。远处梨园班传来《游园惊梦》的唱段,杜丽娘的婉转唱腔里,我望着曲水流觞处柳明舟翻飞的水袖,忽觉皇帝那句"她或许比朕说得明白"像根倒刺扎进心口。
3
御花园的梅瓣落在肩头,我下意识攥紧袖中虎符拓印。暗袋里半枚残缺的玉佩硌着掌心,那参差不齐的边缘,竟与昨夜在沈梦瑶妆奁中瞥见的锦盒纹路严丝合缝。风卷着落花掠过眼前,恍惚间又看见她嫁衣上的并蒂莲,在满地残红中开成一片血色的海。
御花园梅枝压雪,暗香裹着笛声缠绕廊柱。柳明舟月白长衫扫过青苔斑驳的石板,广袖翻飞时腕间红绳晃出刺目的光——那是沈梦瑶及笄时亲手所系的同心结,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冷芒。
"瑶瑶,那武夫如何配得上你?"他倚着太湖石,水袖轻拂她鬓边碎发,尾音带着戏台特有的颤韵,"那年湖心亭冰裂,是谁把你从鬼门关抢回来的?"
沈梦瑶斜倚朱漆廊柱,指尖绕着白玉兰簪子轻转。晨光穿过她耳坠上的珍珠,在柳明舟脸上投下细碎光斑:"柳公子可还记得救人者臂上的朱砂痣?"话音未落,她突然扣住我的手腕,力道之大连甲胄都发出轻响。
旧疤在撕开的箭袖下狰狞如蝶。柳明舟手中竹笛"当啷"坠地,惊飞栖在梅枝的喜鹊。他踉跄后退时撞倒石凳,青瓷花盆碎裂的脆响里,我看见他绣鞋上溅满的泥土,竟与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重叠——七岁那年冰湖底,攥着我脚踝的那只手,袖口金线绣的也是缠枝莲纹。
"驸马为救本宫,被冰棱划出三寸长的口子。"沈梦瑶的指尖抚过疤痕凸起的纹路,温度透过甲片烙在皮肤上,"柳大人的水袖舞得好看,可惜..."她忽然笑了,银铃般的笑声惊起满树积雪,"总遮不住袖口那道月牙形的疤。"
柳明舟猛地攥紧广袖,绸缎下的轮廓果然显出异样弧度。他喉结滚动,戏台腔里掺了砂砾:"公主莫要轻信..."
"轻信什么?"沈梦瑶从袖中取出锦盒,半枚玉佩在阳光下流转虹光,"这是落水时攥在掌心的,前日在驸马书房暗格,找到刻着'承钧'的另一半。"她突然凑近,发间茉莉香混着冷意扑来:"柳大人可知,当年丞相将私生子送进梨园时,特意用烙铁烫掉了臂上胎记?"
柳明舟面色骤变,水袖扫落石桌上的茶盏。我望着他慌乱后退的脚步,突然想起昨夜密信里那句"待事成,必携卿远走"——原来所谓私奔,不过是挟公主为质的阴谋。沈梦瑶腕间玉镯轻碰廊柱,发出清越声响,倒比柳明舟往日吹奏的曲子更刺耳。
"柳家的《游龙戏凤》,该谢幕了。"她将玉佩按在我掌心,温度透过玉髓渗入血脉,"当年有人往冰面撒盐,有人给落水者喂下失忆散..."她的指尖划过我眉间,带着二十年光阴的重量,"可有些印记,连孟婆汤都洗不掉。"
4
梅枝在风中摇晃,抖落的雪粒覆上柳明舟惨白的脸。他踉跄跌坐在碎瓷堆里,水袖沾满泥浆,腕间红绳不知何时已断成两截。远处传来禁军甲胄的碰撞声,而沈梦瑶的茉莉香正漫过我袖中未拆的密信——那封藏在妆奁暗格的信笺,此刻边角还沾着她昨夜研磨的朱砂。
暮色如泼墨般漫过宫墙时,沈梦瑶的绣鞋正碾过窗棂投下的碎金。她倚着我肩头哼着小调,指尖捏着的湘妃竹帕轻轻扫过我的眉骨,绣帕上的并蒂莲沾着她掌心的温湿,将我额角的薄汗晕成浅淡的水痕。远处梨园班的锣鼓声裹着梆子腔飘来,却被她发间的茉莉香绞成了绵软的絮。
"那日你抱着我沉入湖底..."她忽然噤声,食指沿着我臂上蜈蚣状的疤痕游走。冰凉的指尖触到凸起的痂块时,我下意识瑟缩,却见她睫毛剧烈颤动,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。月光爬上她的下颌线,将那句未完的话镀成银:"血把湖水都染红了,你牙关咬得这样紧——"她忽然抬手覆上我的唇,指腹抚过我紧绷的下颚,"连太医撬开时,齿间还嵌着我的衣角。"
我喉间泛起铁锈味。今早密档里父亲潦草的"投毒"二字与柳明舟信笺上的"筹码"在脑中来回冲撞。沈梦瑶从枕下抽出檀木匣时,铜锁扣发出轻响,震落匣角半片干枯的茉莉花瓣。二十年来的信笺码得齐整,最上头那封还沾着孩童的乳牙印。"柳明舟戴着你的长命锁出现在我面前时..."她将玉佩按在我掌心,两块玉碰撞的清鸣惊得梁间燕子扑棱,"我竟信了十七年。"
我的袖角扫落案上茶盏。瓷片飞溅的瞬间,沈梦瑶本能地缩了下肩膀,却又固执地将绢布展开。泛黄的布面上,两个歪扭的小人儿手拉手,用朱砂画的囍字洇成血团。"你说要娶我..."她的声音突然哽咽,泪珠砸在绢布上,晕开当年那个五岁孩童稚嫩的笔迹。
"够了!"我挥开她递来的信笺,玉佩坠地的脆响刺得耳膜生疼。"昨夜暗格里的密信,还有你颈间的红痕——"话未说完,她突然扯开衣襟。月光顺着她锁骨凹陷处流淌,在心口停驻成一道月牙形的疤。那疤痕苍白蜷曲,像条冻僵的鱼。
"这是你替我挡冰棱的印记。"她的指尖按在疤痕上,力道重得泛出青白,"柳家将失忆的你藏了三年,等丞相私生子戴上长命锁,才'偶然'让我'重逢'。"她忽然笑起来,笑声却比哭还难听,绣帕上的并蒂莲被攥得发皱:"我早认出他不是你,可父皇说...说兵权不能旁落..."
更鼓惊破死寂。沈梦瑶踉跄着点亮烛台,青铜兽形灯座映出她泛红的眼眶。她转身时,凤冠上最后一颗东珠滚落,在青砖上蹦跳成细碎的光。"明日去宗人府查玉牒吧。"她的声音混着烛芯爆响,"查你五岁前的所有记录,查..."
我突然扣住她的手腕。常年握笔的掌心覆着薄茧,却在我触碰时剧烈颤抖。她腕间新换的银锁硌着我的虎口,螭纹与匕首纹路严丝合缝。"叫我阿钧。"我俯身时,鼻尖扫过她颤抖的睫毛,茉莉香混着她泪水中的咸涩涌来,"像那年雪地里,你拽着我的袄子,哭着喊'阿钧救我'那样。"
她猛地僵住。窗外梨园班的《长命诀》唱到高潮,锣鼓声震得窗纸簌簌。沈梦瑶突然埋进我怀里,发间的茉莉簌簌落在我甲胄缝隙。我听见她闷在衣襟里的呜咽,像只受伤的幼兽。烛火摇曳中,我们交叠的影子终于不再错开,在墙上融成完整的并蒂莲。
5
暮色浸透宣政殿的蟠龙柱时,陈九的玄色披风还沾着宫墙外的霜气。他单膝跪地,密报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青黄:"驸马,柳家父子已被收押。柳明舟书房暗格里..."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,"搜出二十年前投毒的药方,还有与藩王往来的密函。"
我捏着泛黄的宣纸,墨迹晕染处"曼陀罗花三两,钩吻叶五钱"的字迹刺得眼眶生疼。医官朱批的"失忆症"三字旁,盖着已褪色的柳府私印——那抹朱砂红,竟与沈梦瑶嫁衣上的盘金线如出一辙。
"去太医院。"我将药方拍在案上,震得铜鹤灯里的烛芯剧烈摇晃,"查景明三年冬所有医案,重点查..."话音未落,窗外忽有雪片扑进,落在"失忆症"诊断的日期上,将"十二月初七"糊成惨白的团。
陈九领命退下时,玄铁腰牌撞出清响。我望着案头未拆封的鸳鸯刀,刀柄红绸已褪成浅粉,恍惚又见沈梦瑶昨夜跪在冰凉的青砖上,捧着檀木匣的指尖冻得发紫:"阿钧,那年柳家收养你后,你高热说胡话时...总抓着我的手叫'瑶瑶别怕'。"
三日后雪霁。陈九带回的牛皮卷宗堆成小山,最上头那卷医案边角残破,墨迹被水渍泡得发胀。"景明三年腊月,柳府小厮持丞相手令取走三剂安神散。"我念出声,指腹抚过医官颤抖的批注,"同月八日,柳家义子'柳承安'(即柳明舟)突发高热,所用药方..."
窗外传来沈梦瑶的轻笑。她裹着狐裘立在梅树下,鬓边新换的银步摇坠着螭纹小玉,正与我袖中匕首遥相呼应。见我望向她,她举起手中半卷残轴,绢布上孩童的涂鸦依稀可辨:"阿钧快看,这是你五岁画的冰嬉图!"
陈九的声音突然压低:"驸马,据老宫人回忆,当年柳丞相抱养弃儿后,曾连夜请巫医施针..."他递来的密报上,朱砂圈出关键句:"欲断其前尘,重塑新身。"
我攥着密报的手青筋暴起。记忆深处的雪夜突然清晰——冰面裂开的脆响,沈梦瑶浸透寒气的哭声,还有柳家管家阴森的脸:"小公子既已失忆,不如..."
"阿钧!"沈梦瑶踩着积雪跑来,绣鞋沾满碎琼。她怀中的画卷散落,露出背面用朱砂写的童谣:"阿钧瑶瑶手拉手,冰糖葫芦咬一口。"她的指尖覆上我腕间疤痕,温度透过甲胄渗进来:"那日你护着我沉入湖底,最后一刻还往我嘴里塞了块..."
"冰糖。"我脱口而出。喉间泛起甜腥,二十年前的冰碴与蜜糖在记忆里翻涌。沈梦瑶的睫毛凝着霜花,眼中却燃起滚烫的光。远处刑部大牢传来更鼓,惊起寒鸦掠过宫墙,而她发间茉莉香混着卷宗的霉味,终于织成完整的真相。
冬至那日,沈梦瑶独自去了湖心亭。我远远望见她跪在冰面残痕处,青丝散落肩头,与白雪融为一体。"那年你发着高热说胡话,"她的声音被寒风吹得破碎,"一直喊着'瑶瑶别怕'..."
6
我握紧袖中半枚玉佩——是昨夜在她妆奁暗格里,与密信放在一起的信物。信笺边角泛黄,却字字灼心:"若阿钧能平安,本宫愿以命相护。"
冰面突然发出细微的脆响。沈梦瑶惊惶起身,却脚下打滑坠入冰窟。我几乎是本能地跃入寒潭,手臂被冰棱割开的瞬间,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涌来——五岁的我抱着落水的女童,刺骨的寒意中,她死死攥着我的长命锁。
"阿钧..."沈梦瑶在水中抓住我的手腕,目光落在我臂上新添的伤口,与旧疤重叠成血色的蝶,"这次换我护着你。"
晨光穿透雕花槅扇时,沈梦瑶倚在我怀里研墨。宣纸上并蒂莲渐次晕开,墨香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。"城郊的茉莉开了,"她将狼毫塞进我掌心,"阿钧可愿与我同去?"
窗外传来黄鹂清啼,鸳鸯刀在朝阳下泛着柔光。二十年前的错烛摇红,终化作今日的并蒂同心。
春分那日,沈梦瑶将新焙的茉莉茶盏推到我案前,袖口扫落的花瓣正巧覆在柳家父子的供状上。墨迹未干的"投毒谋逆"四字被染成淡粉,倒像极了她此刻眼尾的胭脂。
"刑部拟明日问斩。"我摩挲着案头合璧的玉佩,螭纹硌过掌心旧疤,"柳明舟临刑前想见你。"
茶盏在她指间轻颤,涟漪荡碎了倒映的窗棂。自冬至冰湖相认后,她腕间的羊脂玉镯早已换成银锁,此刻却与当年玉镯轻碰妆奁的声响重叠。"他说...要还我件东西。"她垂眸搅动茶汤,茉莉沉浮间,我瞥见她耳后新添的红痕——昨夜练箭时,她执意为我挽弓,弓弦擦过的印记。
牢房腐臭混着柳明舟身上的龙脑香。他囚服破旧,腕间红绳早断,却仍保持着戏台般的优雅姿态。"公主可知,那支笛子..."他咳出带血的笑,从袖中掏出半截竹笛,裂口处刻着歪扭的"瑶"字,"七岁那年,我不过是替他捡了支落水的笛子。"
7
沈梦瑶的指尖抚过笛身裂纹,忽有清越声响自牢外传来。我握紧腰间匕首——是禁军操练的金铁相击声。柳明舟望着她银锁上的螭纹,突然剧烈咳嗽:"丞相用烙铁烫我时说...只要你信了'救命之恩',柳家就能..."
"够了。"我揽住她颤抖的肩,却触到袖中硬物——是她总藏着的檀木匣,里头除了信笺,还多了枚我幼时的乳牙。
归途马车碾过青石板,沈梦瑶突然将头靠在我肩上。"阿钧,"她发间茉莉蹭着我下颌,"明日陪我去趟城郊?"
城郊义庄的槐花开得癫狂,沈梦瑶跪在无名墓碑前,素白裙裾沾满草屑。"这是柳明舟临终前供出的。"她指着碑上模糊的"承钧乳母之墓"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"当年柳家灭了乳母满门,就为堵她的口。"
我蹲下身拨开荒草,墓碑缝隙里竟钻出株茉莉。记忆突然刺痛——五岁那年雪夜,乳母攥着我的手往湖心亭跑,发间也是这样的香气。"她教我刻笛子..."我摘下朵白花别在沈梦瑶鬓边,触到她滚落的泪珠,"原来柳明舟偷的,是我刻给你的生辰礼。"
沈梦瑶猛地转身扑进我怀里,素帕上的并蒂莲洇着泪渍。"那日在新房,"她的声音闷在甲胄间,"我故意说柳明舟的笛子好听,是想激你记起...你总说笛声要配我的笑。"
风卷起她散落的青丝,我望见远处禁军营帐的旌旗。柳家虽灭,藩王未除,皇帝前日赐下的虎符还在枕下泛着冷光。"瑶瑶,"我扣住她后颈,触到她束发留下的红痕,"若有日战起..."
"我随你去。"她踮脚吻住我的唇,茉莉香混着血腥气——是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。"当年冰湖你护我,如今换我执你的刀。"
暮色漫过墓碑时,沈梦瑶突然指向天际。归雁掠过残阳,排成"人"字的雁阵下,我们交叠的影子正落在茉莉花丛中。
秋狩那日,沈梦瑶的骑射惊了满林寒鸦。她红衣猎猎,弯弓时银锁与箭簇同辉。我策马追上她时,正见她将箭矢射向悬崖边的藩王密信——信笺飘落间,露出"驸马与柳家余孽勾结"的诬陷字句。
8
"陛下早有防备。"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腕,发丝被风吹成凌乱的蝶,"那日湖心亭,父皇圈的不只是地点...还有柳家埋的密道。"
我勒住缰绳,想起皇帝未说完的那句"瑶儿或许比朕说得明白"。原来她明知柳明舟的阴谋,却用二十年光阴织就反间之网;明知我误会重重,仍在新房里执着地讲述冰湖往事。
"阿钧,看!"沈梦瑶突然指向枫林深处。霜叶如火,竟有株茉莉在寒枝间倔强绽放。她翻身下马,裙摆扫过落叶堆,惊起两只交颈的山雀。
当我握住她采花的手,触到掌心薄茧——那是她每日偷练骑射留下的印记。"其实昨夜..."她将茉莉别在我箭袖,指尖划过旧伤,"我梦到冰湖又裂了,可这次..."
"这次换你把我拽上岸。"我覆上她的唇,尝到秋风里的茉莉香。远处传来禁军归营的号角,却惊不散林间缠绕的身影。二十年前错烛摇曳的婚房,终于化作此刻长明的同心烛火。
暮色渐浓时,沈梦瑶从怀中掏出个锦囊。展开泛黄的绢布,五岁孩童的字迹已晕染,但"阿钧娶瑶瑶"的笔画仍清晰可辨。她将绢布与玉佩系在一起,抬头时眼波流转:"明日让母后教我绣鸳鸯刀的刀穗可好?这次用真红的丝线。"
风卷起满地霜叶,那株野茉莉在我们身后轻轻摇晃,花瓣落进她新绾的同心髻里。远处宫墙隐约传来更鼓,却惊不破这方被真心浸润的天地。